路岛,大陆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影视剧作家与文学评论家。路岛是他的笔名。文以载道艺以抒志,读他的作品即是身心浸淫于艺术与思想交融的精神享受中。本报将不定期地刊发路岛先生的作品,让路岛优美而深邃感人的文字,伴随我们进入艺术的殿堂,领略心灵与情志的和鸣激荡。

施尼特克之聆,又勾起了我赏乐之念。

这一段,疏离聆听音乐的时间太长了,昨天听了几曲刚入手的前苏联苏联作曲家施尼特克的室内乐,感觉好极了,心潮涌动,但接下来又想,为了安心读书,我的这份对音乐的热爱,还是再搁搁吧,来日方长。

今见章润兄发来的他刚买下的一堆唱片的照片。我听了五小时,章润兄说。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说了些读了我的音乐随笔后的感受,让我惭愧,因为我深知,以章润兄气势磅礴的雄浑之笔力,我是望尘莫及的。我有自知之明。但我却从他的那句“我听了五小时”的话语中,掂量出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遂也了然了他的那个未说之言。只有听过这些东欧作曲家作品的人,才会深知他那隐含在话语中的个中滋味。

他还买了一张肖斯塔科维奇的小提琴协奏曲,是由荷兰的一位国宝级年轻而美丽的小提琴家演奏的。这位美女小提琴家西蒙娜-·拉姆斯玛演绎的老肖之小提协,是我听过的,在众多版本中,新生代之小提琴家中诠释老肖的作品最令人惊艳之一人。肖斯塔科维奇之音乐,要演绎出那种特别的人生况味,真不是那么容易抵达的,多少大牌演奏者皆栽在了他的作品之下,但此女却让老肖之声,几近完美地承续了下一代人的心声,这让我感慨。除此,这个女孩亦长得亦委实太惊艳了!

我还在章润兄的那一堆唱片中,辨识出了其中的一张二碟装的唱片,是我推荐他买的,可我一时竟也忘了这套唱片的作曲家究竟是谁了,只是瞅着眼熟。我有瞬间的记忆之恍惚。但亦知,肯定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我把我最爱的作曲家之作品,通通归置在了一个唱片架上,因知我会常听,比如肖斯塔科维奇,马勒,瓦格纳,古拜杜丽娜,古雷斯基,卢托夫拉夫斯基,潘德雷茨基,以及极先锋另类的里盖蒂。显然,这里面大多数人属于前苏东地区的作曲家。

的确,我没将贝多芬列入我的常听之列,这是因了我个人认为在某种特殊的氛围下,贝多芬的标题交响曲传达的近乎是鸡血豪情。这是我要警惕的。他远离了人世之真相,一味地陶醉在他个人的豪情万丈之幻觉中,而我最喜欢的作曲家,则是将人生之底蕴表达得深入骨髓,入木三分。

或许,我有太长时间没听音乐了,否则,我怎么可能封面是熟悉的,而作曲家竟会忘了是谁了呢?!我赶紧起身去唱片架上翻找。找到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封盒,里面写有我专门标注的作曲家之名(我不懂外语):坎切利。一见名字,我的心便颤动了一下,有一种想立刻聆听的欲望在悄然升起,犹如晨曦时旷野中渐生的薄雾,在翘首期待朝阳的升起。

我还是努力地抑制了自己,因为我要安静读书。曾几何时,延续了我十多年的生活习惯,亦即从上午至下午,我边聆乐边读书,听到心动处,我会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追随着音乐之声,记录下我此时此刻泛起的心绪。这时我的手记,会追随着音乐旋律一路远行,心潮竟是澎湃难平的,仿佛体内的血流都在加速。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我以往涉关音乐的笔记皆缘此而生。

午后,我先例行性地下楼游了一会泳,回到家再在沙发上躺着小眯一觉,醒来后开始读下午的要读的小说《梦游的大地》。这部小说真是好极了,还得拜赐此书的年轻译者,句子翻译得如此诗意,叙事之调性,亦散发出一种特别的耐人寻味之味道,甚至有了一丝《圣经》般的语感。译者金心艺真是了不起,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语感的诗性意味,并将它悠悠地传达了出来。

“那一年,战争杀死了道路。”这就是《梦游的大地》开篇的第一句话,由此也奠定了小说叙述的基本调性。

这是关于被焦火吞没的苦难大地的叙事,当你跟随着这至为特别的诗性叙述进入时,你的心,亦被揪紧了,在那一刻,你仿佛听到了从远方传来的苦难的呻吟。

我就是在这时想起了坎切利的音乐的。他的旋律仿佛在我胸中激荡,那么苍凉悲伤。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坎切利的“声音”与“梦游的大地”之叙述,乃是一体之两面,只不过一个属于文字形式的叙事,而另一个乃是用音符予以表达,但它们分别述说的却又是同一的主题,乃至同一之内容。

这怎么可能?《梦游的大地》写的是黑非洲之莫桑比克,而坎切利始终生活在属于东欧的格鲁吉亚,从人种、地域乃至文化它们之间皆大相径庭,彼此当是陌异和相隔的,怎么可能它们竟会殊途同归?

哦,亲爱的朋友们,请相信我的直觉吧,相信我的情感和价值判断,它们的确在人类命运这一浩瀚无边的大前提下,不期而遇地殊途同归了。也就是说,他们分别以不同的艺术媒介在表达着人类之同一种境遇:

——苦难!

我知道,我抗拒不了即刻想听坎切利音乐的念头。我将坎切利的唱片送进了我的音响设备,心中似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和激动。如今,在世的作曲家中,我真正喜欢的作曲家鲜矣。我对我喜欢的作曲家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要求——他必是我在冥冥之中寻找的精神知音或知己,与此同时,他之乐思及音乐又能与我共同构成心灵上的对话关系,在这种彼此互通互融之心灵默契中,我能够由衷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久逢知己”的幸福感。

当坎切利的“声音”缓慢、悠长,又略带点沉滞地响起时,我觉得我久违的那种亲切而悲伤的感觉又一次将我征服。我不得不撂下了书,镇静一下自己。我点燃一枝烟。烟雾在我的眼前轻然袅绕,像团雾。

我知道我在激动,在燃烧。曾经经历过的苦难的记忆在苏醒。它是从沉睡中被蓦然惊醒的。那是隐在我心中永难磨灭的伤和痛。是的,我一次次地尽量去遗忘,躲避着这种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沉重之痛。但我也亦知,遗忘,意味着对自己的背叛。

历史是不能被遗忘的,尤其是我们这一代经历过苦难岁月的人,尽管它似乎消散在了苍茫的历史时空中,但幽魂不散。因为经历,我们这一代被时代义不容辞地推向了为真理守夜的使命。我们深知我们任重道远。

坎切利没有遗忘,他是那片遥远的苦难之大地的守夜人。哦,更准确地说,当他写下这批作品时,他的身心,仍处在那种特殊的苦难中。这批作品仅从时间上看,分别诞生于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他们命运改变(改变了吗?他们的国土依然在某国的干涉下处在分裂中)的时间年表当指向了1989,而这批作品均诞生在此之前。是什么过人的勇气和胆略,让他在那个恐怖的年代以泣血之声写下了它们?他不怕因此而坐牢吗?还有对尊严和生活权利的剥夺。但他显然没有屈服,没有沉默,没有遗忘了一个艺术家的道义、良知和责任,这才有了这些震古烁今的震撼之声响。

快来吧,请听听坎切利发出的声音,有凄楚如歌的悲鸣,有厚重如山怒吼,亦有纤细的如丝如雾般地烛光之属望。这声音,时而低吟潜行,时而骤然间如惊雷的炸响,如洪流一般地划过天际线,滚滚而来,仿佛沉寂的大地都在摇撼不已。

哦,坎切利,我知你是一位铮铮铁骨的男人,我知你在惨无人道的铁幕下心灵所遭受到的残酷摧残,我知你曾在那个无光的暗夜里一次次仰面朝天地向上苍发出祈愿和祷告,渴望拯救和超升;同时我也知道,即便岁月暗无天日,你从未屈身跪下,甘受其辱,你依然高贵而尊严地站在那片苦寒而冷冽的大地上,因为你知道,终究有一日你发出的声音,会让世人知晓这苦难的骇人真相。

我一直在静静聆听,聆听坎切利的声音,苦难的声音——第四、第五、第六交响曲,以及他的交响诗《凭风悲悼》。他的交响曲大破以往的古典作曲常规,全部以一个乐章,渐次展开。我倾听着,我很快地明白了,之所以只有一个乐章,乃是因了坎切利深知这份宏大、宽阔、深重的情感之流,不能出现乐章与乐章间的间隙与断裂,它必须像大江大河一般无间断浩浩荡荡地无尽流淌,即便在旋律延展的行进中,坎切利会自设短暂的静声,一如大海之潮汐,在短暂的停顿下,其实是为了酝酿和等待更为汹涌澎湃的大潮,从而激荡乃至掀起惊人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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