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素不相识的人,那么多普通人舍身取义,赔进去半个世纪的牺牲。”

–胡发云

【编者按】“萧远是华中师范大学教育系教师,88年出任华中师范大学科技开发公司总经理。“6·4”期间,他虽没有直接参与其事,却在时时关心着北京的事态和朋友们的消息。”,6.4屠杀后,中共当局展开全国大抓捕,企图追捕所有参与6.4事件的学生和市民。远在武汉的萧远老师,勇敢地帮助6.4天安门事件中的人躲避和逃脱中共当局的追捕,他和他的许多武汉朋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我和萧远相识半个多世纪了,从翩翩少年,到垂垂老矣。

我们是高中校友,那时他还叫萧渊——其实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我们不同班,也不同教学楼,按常情,三年高中读之后,风流云散,各自西东,大约是一辈子也难得撞见了。我至今也没有明白,是一阵什么风,把我们吹到一起,并如此紧密地相交了一生。我们过着各自的日子,干着各自的行当,很多时间甚至不在一个城市,到后来也不在一个国家。但我们从来没有担心过,对方突然像《桃花扇》中那个反清复明的大才子侯方域,扎了长辨身着朝服出现在你面前。

萧远父母亲都是武大受重用的骨干教师。文革风暴拔地而起,一直都抱有家国社稷情怀的萧远当仁不让地投入到运动中去了。作为一个并不谙熟中国运动政治的萧远,与其说是受到领袖宏大语词的感召,更多的是一个单纯青年的原始正义感,我所知道的两件事,显现出他的造反理念。一件是他和一帮同学去武汉名刹归元寺扫四旧,见到其他学校也在此动手了,准备砸掉庙里最著名的五百罗汉雕像和藏经阁里数万本经卷,他与对方激辩,并立即通知相关方面将寺庙查封,使得一批文物得以保存下来。对省委造反时,他跟随父亲及武大几位当家学者提出要为数月前被迫害致死的老校长李达平反,直接点名当时在位的省市委直至中南局领导是直接责任人。受到打压之后,他们又偷偷进京告状。此次义举最终惨败,并导致他们父子及另几位师长陷于长期的困境甚至迫害之中,我记得,那一年我去珞珈山小八栋看他,与他们父子在林中一块岩石边长谈的情景。

那时,我刚刚与发小何帆一起,趁大乱之际,为自己及白桦编辑出版了(当然是自行出版的)两册小小的诗集,一本是《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一本是《十月的烈火》,不知怎们也传到一些同窗校友那里,他们告诉我,萧远读了,兴奋异常,赋诗一首,我至今只记得开头一句“原来夫子即杨帆”,慷慨地给与了赞扬,“夫子”是我在学校的绰号,“杨帆”是我当年的笔名。由此何帆也成为他多年的朋友。

插队了,他把自己的妹妹肖萌安排在我们大队,与我们一塘之隔,可以看见我们后窗的灯光和听到屋里传出的琴声。

那时,他正经历着青年人生的第一次政治打击,享受了与地主富农同样的政治待遇。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时局回暖,他被老乡们推荐去了华师京山分院读书。不久带了两位同窗来我家玩,其中一个小姑娘叫艾晓明。另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叫王幼平。数年后恢复考研,这三剑客一起考上了华师研究生,然后留校的留校,读博的读博,开始了一段风和日丽春情荡漾的岁月。那一段日子,我成了华师大各类活动的编外参与者,讲座,诗会,中秋晚会,新年联欢或各种各样的串门、聚会、混吃混喝。这一切,萧远都是当仁不让的张罗者。

萧远还有一种本事,就是把各类人物天衣无缝地做一个拼盘,不少人,我都是在这类聚会中认识的,有的也保持着长久的联系……
这一切,都在那个枪声、哭声、呼号声的夜里结束了。

学潮涌动以来,我从来没有担忧过他——他毕竟有过十年文革刻骨铭心的体验,就像瘟疫一样,深深地中过一次招,再说,那时候他早已经是华师开发总公司的总经理,他像对待一切新鲜事一样热烈地扑腾到经济改革的大潮中去了,充满了实业救国的豪情壮志。连校园里文革中挖的防空洞,都被他改造成了养鸡场,他把手下的各级员工管得妥妥帖帖,没有人上街,没有人赴京。这样的好干部,待风暴过去,本该是一次仕途畅达的启航,但是就在此刻,命运给他安排了新的戏份——北京来客了。

1989年6月21日,我的台历上记着——“萧远来”。这三个字掀开了一段延续数十年的历史大戏,甚至可以说,萧远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点离世,才是这场大戏真正的落幕。

我至今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雨,一大早,我还在床上,那几天,风声日紧,我们在南方的游行照片、声明文字早已出现港澳报纸上了,一家刊物的主编准备将我弄到武当山去,避一避风头。父亲开门,将他带到我的床前。他把雨衣的风帽压得很低,从黑洞中传出几个字:军涛来了。我问什么时候?他说,他准备继续南下,现在急需派一个可靠的人去芜湖取一些东西。

那一段时间,我们武汉的不少友人失踪或被抓,大多与军涛来汉有关。从1984年以来,军涛与我过从较密,台历上有记录的都有数十起,我们还一起参加了不少学术活动、商业洽谈、友人聚会,我还给他与武汉友人的经济纠纷做过调停。

我说,此事险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派去的人最好极普通又极可靠,最好不让其知情。

潮湿阴暗的养鸡场成了来客的第一个避难所。

他派了一个内敛坚毅的女性去了,她完成任务后,来到海南,在那边做警察的野夫安顿了她。警方从芜湖一直跟踪她到了海南,一个晚上,突袭降临,她和野夫一起被捕。她受尽恐吓与折磨,没有透露一个字,她开始绝食,一段时间之后,本来就苗条的她,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警方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性会如此刚烈,最后只好放了她。

养鸡场显然不安全了。萧远找来自己的妹夫——也就是我们的校友兼插友肖萌的先生邬礼堂,当时,他的大江所正是风生水起蒸蒸日上的时节,但是他放下这一切,决定把军涛转移到大深山去。大江所在那里有一家磷矿厂,并阻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邬先生当然知道此举的风险,但他还是召集了几个骨干同僚——几乎全都是我的中学校友,有几个还是同班同学兼插友——分段完成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萧、邬二位对大家说,不管你们知道多少,万一出了问题,你们要把一切都推在我们身上。

从这一刻起,他们都选择了通往西伯利亚是漫漫风雪路。

大家都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卷入了当年全国的第一大案。北京一个重要涉案人物被秘密逮捕后,答应配合。这样一个囊中取物的态势下,客人来到武汉之后竟就这样消失了,当局既焦虑又愤怒,七处的一个朋友后来告诉我,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几班人马,在他们的公司、住房和经常活动的地方,实施二十四小时监控,苦不堪言临近崩溃的边沿。如果没有最后一次中计,这个故事就是另一个版本了。萧远、邬礼堂及我那几个同学的生活路径也完全不同了吧。

数月后,那个配合当局的变节者打来电话,说准备将军涛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我的学长刘汉宜护送客人走出深山老林,来到湖南长沙,刚走出火车站,一群便衣一拥而上。军涛看见了他的那位友人,在不远的地方协助认人。

又一批人被捕。

我家在通往看守所的必经之路上,由此成为了难属们打探消息,商量对策,寄放孩子,收集并发送各类食品,调料,衣物,日用品的交通站,有时候,也会在衣领、被角等隐蔽处,藏进一些便条。很多时候,为了打通关节,还要给狱卒准备一些行贿的礼品,那时候还不兴塞钱,礼品大多是名烟名酒一类。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同在一城,不相谋面,那种思念的苦痛,李虹感同身受。她当时已经是楚天经济台文艺部主任,对文艺节目做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有许多节目改为直播,她想让狱中人听到自己家人自己孩子的声音,也想让狱中人知道,他们没有被遗忘。她通过关系告知里面,某时某刻,萧远的外甥、也就是邬礼堂的儿子,会在一档节目中给他们及所有的因情义而罹难的叔叔阿姨献歌并祝福。

近日邬礼堂回忆说:这是楚天电台的一帮朋友有心策划的。他们安排好播出时间后,就通过关系找到了武汉市公安七处某位管事的,再通过一所的所长及管教直接通知到我,所以我早就在等待这个节目。那天一所还破例增加了一次广播时段,故意让我们听到这个内容。所以说,一是人心向背,二是好人还是多数啊!

邬礼堂为此赋诗曰:

在一所听儿子在楚天台点歌感赋

雾障千重楚天低,
关山万里长风急。
忽闻神鸟传乡音,
骤吹心湖起涟漪。
铁门上下锁春秋,
高墙内外通灵犀。
嫦娥何须悔仙药,
碧海青空自有趣。

萧远也也应和了一首:

步礼堂韵,歌行戏赠李虹及楚天朋友——用楚天术语及排行榜现成歌名

“暴风女神”通灵犀,
楚天频传好消息。
“厨房经验趣味谈”,
“沉默是金”喜泪滴。
“难言再见”“再回首”,
“爱在深秋”“两相知”。
“太阳星辰”周复如,
“心手相联”四百日。
“情义无价”撼山难,
“千年不变”持正义。
寄意“京华烟云”人,
江城朋友想念你。
……

*芳名难以一一列出,见谅。
*取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句。
*李虹送的麻辣酱已收到,颇受欢迎,一并致谢!

肖远1990·11·25
于七处二所六栋·4·十号牢房昏黄灯光下

这是一次狱中的盛大节日。

(萧远,邬礼堂在狱中写下了大量诗词文章,这种红金龙烟盒是他们最奢华的纸张。)

关于萧远在狱中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他进过单独关押的小号,绝过食,睡过对死刑犯才动用的一种残酷刑具板子镣——四肢用铁链拴在一块木板上不能动弹,吃饭喝水大小便需要另外的犯人帮忙解决。

写到这里,我在想,这是一种何等的英雄气概与义士风骨!不为任何个人私利,仅仅出于一种天地大义的善恶判断和对承诺的信守。春秋战国两千多年来,这种中国侠客义士的传奇故事,是如何在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身上得以重演?这是一桩应该记入史册的事件,特别是在萧远受难三十多年并最后流亡异国死于他乡时,中国知识分子及普通民众的普遍麻木冷血,可以为三十个钱币出卖耶稣,简直是两个时空的故事。

数十年来,我从未听他有什么抱怨,其后的所有遭际,都成为他自我完成的一部分。是的,他在衰弱、蹒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中轰然倒下,这些都不妨碍他的伟岸与强大。

出狱后,他失去了一切,包括第一次婚姻。他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开始四处找活干,办报纸,卖锅炉,办农民工子弟学校,有时在朋友公司帮闲或帮忙,他还花了很多时间投入到许多环保或其他公益活动中,光是保护长江上游的水资源就去过十多次,跋山涉水餐风露宿,被监视被驱逐被殴打。

萧远赴美后,我们依然保持着频繁的联系,最后一段时间,话题常常是他的那篇将知青农龄算工龄的人大提案的文章,他写作过程中一直与我在核对一些史料,成文后,我让他发给南方周末刘小磊,因为题材既敏感还不时髦,稿子压了很长时间,还提出许多删改意见,这点让完美主义的他很愤怒也很焦虑。我劝他,在大陆,能有胆识发这类文章的也只有南周了,只要能发出来,后人便有一个深入研究的蓝本。

2022年7月14日,他在微信上给我发来南方周末的样报,几乎占了一整个满面,同时又发来未删节版PDF文件,叮嘱我,南方周末的那一版就不要转发了。

两天之后,他儿子肖真出差美国,首先去看望他。这两件一直让他牵肠挂肚的事约好似的同时到来了。上帝对他说,我不要你在大地上受苦,你可以来了。

最后想说一说萧远与《如焉》一书的缘分。

2004年3月,《如焉》完稿,发给约稿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很快,收到出版社的审稿意见,三句话:很久没读到这样高贵的文字了。很久没读到这样高贵的小说。可是,我们不能发。这其实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就像李虹当时读完后说的那样:很好,可惜发不出去的。当时正是李虹胃癌复发,我也没有心思再去管它,让它静静藏在我的电脑里。2005年夏秋,萧远来电聊天,当时他正在何家栋与陈子明创办的时政网站《改造与建设》帮忙打理一应事务。他说,好久没看见你的新作了。我说有一部,发不出去。他让我发给他读读。他读完,立刻将它发在该网站上,没想到一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很短时间内传布到世界各地,一时间收到五洲四海许多的来信,难怪后来有的百科网站将我说成网络作家。丁东先生读到后,赶紧转发给许多朋友,其中有一个叫袁敏的,还没读完,就给丁东打电话:“这部小说我要了。”她说她马上就任江南杂志主编,有终审权。那个大型文学刊物用了几乎是全部篇幅,一次将这部长篇发出。当期的刊物不断加印,从平时的两千多册猛增为两万多册,很快,小说单行本出版。很快,又被全面封杀,直到如今。我想,如果没有萧远那一次首发,它可能还在我的电脑里睡大觉,因为后来的世道,大家都看得见的。《如焉》的面世,像一次漂亮的长传、横传、盘带、射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所有的机会都抓住了,等到对方组织防守时,球早已落网。

《改造与建设》网站在那不久之后被封杀。

我曾多次说过,在红色中国波谲云诡凶险莫测的数十年中,每一个重要时段,都有我的同窗或友人遭难——包括我自己,但是像萧远这样,几乎每一次,他都没逃过劫难。这是命运的残酷呢,还是对他的眷顾?

壮士百战,终有一死。

生命最后的一段,他常常发来自己一些生活劳动照片,中学时那个英姿飒爽生龙活虎的前锋,已然佝腰驼背步履蹒跚皱纹满脸白雪满头手里总是杵着那柄小拐杖……让人想起荒漠草原上,夕阳光影下独自远去的那只瘦狮——累了,找个地方倒下吧。

二十一世纪,中国最后一位义士与我们告别。

让我们行注目礼吧!为萧远壮行!

胡发云2022年7月24萧远七十三大寿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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