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鸟总要飞翔
56
结婚，应该是甜蜜的，但是，耳闻目睹了太多的荒诞与悲哀。更糟糕的是，林杉返回凌源，一进厂子就发现墙上贴着触目惊心的大标语：yibaochina.com
右派分子林杉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yibaochina.com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yibaochina.com
落款是“千钧棒”，又是“千钧棒”，林杉想起结婚那天，院里有两人鬼鬼祟祟的，听说是“千钧棒”（“丹联”）的人，打算搅闹 “婚庆”的，被吃酒人骂跑了。yibaochina.com
林杉回到宿舍，他拿出“喜烟”、“喜糖”来，几个舍友却是“缩手缩脚”的，仿佛在警惕“糖衣炮弹”。显然，这是要“划清界限”了。yibaochina.com
是的，“反毛”这个罪名太可怕了，厂子里就出现过“反毛”的案件，把一张带有毛头像的报纸，歇息时坐在了屁股底下。当场被人发现，马上就扭送监狱去了。那年代，毛的头像随处可见，甚至有人在粪坑发现了一张，便立即报案，全厂立刻进入紧急状态，摸底排队，搞得人人自危。那时，拿报纸揩屁股的事是常见的，情急之下“马虎”也是难免的。再说，哪有“手纸”呀，说实在的，使用旧报纸、废作业本，那是相当不错的。因为，这些东西是可以卖钱的。乡下人就是使用劈开的高粱秸，但操作时要小心刮破了屁股。当然，“爱国卫生”还是要搞的，只是“手纸”也要凭票供应，包括“月经带”。yibaochina.com
由于，“新生”工厂是“二劳改”之地，上头担心天下大乱，揭竿而起， 1967年2月便军管了。无论是革命还是生产，都是军代表说了算。“运动”是在“枪杆子”指挥下进行的，所以，厂子发生的“案件”，要由军代表发动群众来“侦破”。因为，中国有一句宣传用语，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西人一语戳穿：这是时代的瘟疫，疯子领导着瞎子（莎士比亚）。yibaochina.com
yibaochina.com
文革大字报专栏，见于网络。yibaochina.com
57
次日，林杉被叫到“支左办公室”，谈话的军代表姓朱。是个胖子，圆圆的下巴，还是双层的。有些人嘴上叫“朱代表”，但心里却是偷换成了“猪”。他问林杉：看到贴你的“大标语”了吧。看到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魔鬼来敲门，就让耶稣去开门吧。不许你讲什么耶稣，要讲“最高指示”（毛语录），懂吗？当兵人喜欢直来直去，我问你，婚事是怎么办的？于是，林杉便把那天结婚的经过说了一遍。朱说，就这么简单吗？是啊，从前，基督徒的婚礼要在教堂进行，由牧师主持，但是……yibaochina.com
没等林杉说完，胖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举起拳头“啪”的一声砸在桌上：行啦！你小子胆儿肥了，还要去教堂，难怪人家揭发你。yibaochina.com
揭发我什么呢？yibaochina.com
大标语不是贴出来了吗——“反对毛主席”。yibaochina.com
林杉付之一笑，问：有事实吗？yibaochina.com
这么严肃的事情，你还敢笑？事实当然有了，现在搞的是“革命式婚姻”，街道干部给你送去新婚洞房革命指导，你也不理睬，从前结婚是“拜天地”，现在要“拜”毛主席，唱《东方红》，我问你：你拜了吗？唱了吗？你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了吗？yibaochina.com
忽然，林杉从兜里掏出一张传单递给军代表：请你看看，这是红卫兵在列车上散发的。朱接过来一瞥：特大喜讯——经苏联医生证实，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活到150岁。朱问：你什么意思？林杉说，你信吗？朱说，我看过的传单还说能活到200岁呢，满天飞的传单你也信？你们安东街上的大喇叭喊什么：“朝修”政变，副首相金光侠被捕，又是谁杀了谁，你信吗？说“毛主席要活到150岁”，就连毛主席本人也不信。我看过一篇回忆录，说有一次他老人家过生日，那年才59岁（1952），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吴连登，退休于国务院体改委办公厅）说，毛主席，我们祝您万寿无疆。毛主席说，这是屁话，哪有活了万岁的？yibaochina.com
可是，因为结婚没喊“万岁”，就是“反对毛主席”吗？这是不了解基督徒，因为，圣经里说，废王、立王，都在于上帝。所以，基督徒对于掌权者是顺服的……yibaochina.com
你小子胆儿肥了，竟敢在解放军面前传教。yibaochina.com
58
两个月后，1968年元月，林杉惊喜的是妻子“有了”（怀孕）。他在给妻子的回信中写了泰戈尔的一句话：每个孩子的降生，都表示上帝并未对人类失望。yibaochina.com
于是，他向军代表请假回去照料妻子，但不批。接着，上交了书面申请。事过几天，没有动静，他便去询问。朱说，我们研究了，元旦社论（《迎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1968年元旦社论）提出，夺取全面胜利的斗争开始了，形势紧任务重，不能给假，除非你辞退了。yibaochina.com
于是，林杉面呈辞退书。朱接过来，扫了一眼说，不能放你回去。林杉说，什么叫“不能放我回去”，我是被关押的囚犯，还是被贩卖的黑奴？我是公民，我有我的人身自由，这是宪法保障的。朱说，刘少奇被斗时，手里拿着宪法说，宪法保障每个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结果怎样呢？林说，以色列人出埃及，后有追兵，前有红海，上帝却使红海的水分开，出现了一条道路，以色列人走出去了。但我看过一条信息，那时，红海那段只有十（英）寸深，所以，淌着水就过去了。可是，上帝还用水把埃及军队淹没了……yibaochina.com
在军代表的眼里，林杉是个“刺儿头”，一个有胆识的知识人，属于“不安定因素”，不知何时，他就要闹“地震”的。所以，与其留用，不如松绑。yibaochina.com
于是，林杉收拾了行李，结束了“劳改”生活，踏上了回乡的列车。他觉得夫妻本应同甘苦，何况兵荒马乱的。一个教徒比喻夫妻是：两件作乐的乐器，两条一致流动的溪流。yibaochina.com
第十三章 校园里的坟
59
1月13日。yibaochina.com
林杉走出了监狱之都，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仿佛鸟儿飞出了牢笼。下火车出了安东站，便是一条笔直的大街，日治时期叫做大和桥通，中共进城后，叫做毛泽东路，毗邻的一条街叫做斯大林路。以“领袖”命名的马路，决不是一条有臭水沟的土路，而是城市繁华的“橱窗”。yibaochina.com
1968年的“毛泽东路”，名不虚传，不管是何等建筑物，哪怕是公厕，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都有“毛泽东”三个字。因为，无论是赞美还是诽谤，开头都要引用“毛主席语录”，这是毛本人想逃都逃不了的。yibaochina.com
林杉顺着大街边走边看，可是，心情沉重起来，似乎闻到了火药味，这个城市面临着一场“战争”。因为，有太多的大字报标题是：十万火急、告江城人民书、告全国人民书，等等。这些大字报的落款是“红司”，说的是一件事（传单《告全国人民书》）——yibaochina.com
丹东地区党内、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宋克难（市委第一书记）、李言（市委书记兼市长）、林元福（丹东军分区政委、丹东驻军支左小组负责人）之流，操纵其御用保守组织丹匪（丹联）疯狂地举起屠刀，向我八三一派杀来了！yibaochina.com
“八月二十日（1967），在林元福之流的亲自指挥下，丹匪（丹联）出动一辆坦克，十辆汽车，冲进437部队军需处，打开战备军火库，运走大批的自动步枪、手榴弹、迫击炮、六零炮，以及军服等。”yibaochina.com
……yibaochina.com
“爆料”并不稀奇，这叫做“武装左派”，也就是驻军对于所支持的那一派“发枪发炮”。说“发”似乎夸大了，因为，表演的是“抢枪”。赤手空拳的百姓在戒备森严的军火库抢枪，这种“神剧”，在全国很多地方都有所上演。yibaochina.com
在丹东卫戌司令部的墙上贴着漫画，题目叫《林家铺子》（作者曲也直），画的是“林老板”（林元福）在给“丹联”发枪发炮。yibaochina.com
yibaochina.com
在“绸校”宿舍院内“红联”（八三一）女生留影。图片提供者张连仲先生。yibaochina.com
60
林杉走过了“毛路”，来到上行火车的八道沟桥洞子，这是回家的路口。然而，平地一声雷，戒严了！桥洞口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几个学生模样的红卫兵在驱赶人群。洞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戒严令”，大意是：由于绸校（辽宁丝绸工业学校）被“色匪”（红司）长期盘踞，制造军火，挑起武斗，搅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为了八道沟一带百姓安居乐业，我们（丹联）决定采取革命行动，铲除这个反革命匪巢，望广大群众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yibaochina.com
看来，一场凶险的武斗迫在眉睫了，而“绸校”即将成为战场。秀茹说过，小星住在绸校，是八三一的小记者，这是老宋通过“红司”的秘书（朝阳小学女教师王爱华）打听的。yibaochina.com
桥洞子成了把守的城门，林杉有家难回了。因为“特殊”身份，不能贸然行事。于是，绕过桥洞子，来到元宝山西坡，这里有道围墙，根据方位判断，穿过这个院子，就可以绕回八道沟了。于是，他从墙上跳下，突然，一个小女孩喊起来：抓“特务”啊——！接着，过来一个男青年，说，这里是绸校，已经被军事包围了，人都出不去了，你还往里跳。林说，我要回家。谁能证实你回家呢？林从上衣兜里掏出 “介绍信”，这张纸吓人一跳：什么，从“凌源”放出来的，你赶紧离开吧，这里是“红色根据地”。我是慌不择路，哪里知道什么“根据地”。说着，他朝前走去。女孩跟上来，说，你这样走，不到大门口就被机枪撂倒了。林杉停下了脚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兵，我把他交给你了。yibaochina.com
在院子里，女孩指着前后山上影影绰绰的人，说，“丹匪”的大炮都架起来了，四下也有埋伏，你从哪里出去呢，而且，还有打冷枪的。yibaochina.com
林杉感到了懊丧，不知何时才能出去。幸亏，由于上次“意外”而多虑，没有告诉妻子回家的日子，不然她要急坏了。yibaochina.com
yibaochina.com
当年“丹联”负责八道沟戒严的“四中红旗”的“副司令”尹德成，摄于2020年冬访谈。yibaochina.com
61
对面丝绸二厂（“丹联”）响起了喇叭声，反复播放着一句话：yibaochina.com
“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是毛泽东《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中的首句。小兵拾起一个石子拼力抛去，但是，太远了，中间还隔着一条马路，石子落在了校园里一座圆形的土丘。yibaochina.com
林杉问，那是个什么建筑？小兵说，烈士墓。烈士墓？是的，他叫梁仁臣——yibaochina.com
一个月前（1967年12月11日），“红司”的人领着“红联”（八三一）学生上蛤蟆塘（乡）去拿行李，梁仁臣（丝68班）也去了。天很晚了，回来的人说，梁仁臣被“丹匪”炸死了。于是，在礼堂也是食堂，挂起了遗像，摆上了花圈，播放着哀乐，举行追悼会，宣誓要为烈士报仇雪恨。yibaochina.com
可是，对面的大喇叭又叫唤起来了：“事情就是这样，他来进攻，我们把他消灭了，他就舒服了。消灭一点，舒服一点；消灭得多，舒服得多；彻底消灭，彻底舒服”。（毛泽东《关于重庆谈判》）接着，又播放起一段欢快的乐曲，是“快乐的女战士”（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yibaochina.com
语录和乐曲反复播放着，仿佛一群乌鸦在“灵堂”的上空盘旋。人在悲痛之时，尤其在哀悼中，对于侮辱性的恶作剧是难以忍受的，何况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于是，一怒之下，几个同学（魏良舫、曲红军等）带着土炸药包冲进了绸厂。广播站见势不好，便从楼上投掷手榴弹。最终，广播站的门被炸开了，喇叭、印章成了“战利品”，人也被成了俘虏。yibaochina.com
由于，地缘相近，冤家路窄，两“派”摩擦不断。并且，一直在发酵，为后来发动“内战”埋下了导火索。yibaochina.com
yibaochina.com
梁仁臣，1948年生于安东，“绸校”学生。图片提供者张连仲先生。yibaochina.com
参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一）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二）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三）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四）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五）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六）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八）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