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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1934年生于安东，丹麦育婴堂孤儿、基督徒，音乐教师。郑永琦摄于1995年，图片提供者刘秀茹。yibaochina.com
第九章 小星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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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基督教育婴堂，在风雨的剥蚀下，绿色的院门已经露出了朽木，墙上也长满了斑驳的青苔，院子里杂草丛生，偶尔有枝野花在风中摇曳。此地是林杉的人生摇篮，如今，一切都荒凉了。唯有尚未拆除的一栋小红楼依然站立着，令人想起那位目光沉郁的丹麦小姐郭慕深。yibaochina.com
林杉自从入狱后，就别了这冷清的小院，但这里有个小女孩，让他不时想起，这要从顾美箴说起。yibaochina.com
顾美箴是安东基督教会的教士，也是教会唱诗班的司琴，叫顾美箴。提起顾美箴，林杉是有记忆的。因为，她还是“主日学”的老师。所谓“主日学”，也叫做“礼拜日学校”，就是给开设儿童的“启蒙”课，譬如，给孩子们讲圣经故事，教唱赞美诗，上课是在教堂礼拜天早上，一般在教徒敬拜上帝的一小时之前。林杉小时在唱诗班，自然认识这位唱歌弹琴的“顾姑”。yibaochina.com
1957年夏天，林杉住院时，顾美箴去看望，领了一个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闪耀着童真，她叫小星星。这是谁家的小孩呢？原来，是一个弃婴，前几年在教堂门口拾到的。当时，有人劝她，你一个“老姑娘”，一直是孤身只影，又没养活过孩子，别受那份累了，干脆送人吧。她说，孩子是上帝的祝福，我怎能不接受呢。别人可以做上帝不喜欢的事，但我不能。由此，她的生活如牛负重，这倒不是说她不会侍弄婴儿，而是一贫如洗。作为神职人员的她，安东教会规定月薪27元，但由于教会拮据，总是拖欠，以至画饼充饥。所以，她的经济来源，只是靠钩织毛衣赚一点手工费。可见，生活是何等的贫苦。yibaochina.com
那天，离开病房时，顾美箴拉着女孩的手说，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你要眷顾一下小星星，让她跟你学弹琴吧……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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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基督教育婴堂仅存遗址，作者摄于2009年。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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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美箴原是凤城人（1915生），自幼受洗于丹麦传教士，从小学到师范就读于丹麦传人所办的学校，包括凤城女子圣经学院。后来，在“洋学堂”任教。随之，丹麦人又送她去青岛神学院读书。然后，在胶州教会学校工作，直至战乱结束。yibaochina.com
1949年冬，顾美箴从青岛回乡后，在安东教会做教士和司琴。由于，她无家无室，教会总要给一个栖身之处。恰逢育婴堂人去楼空，便让她住进了楼上北边一间屋子。不久，又搬来一位单身女人，住进了楼上南边一间屋子。她也是多年的教士，已婚，但儿子、丈夫都已早逝。她在安东教会“主日学”讲圣经故事，孩子叫她“王姨”。yibaochina.com
两个单身女人同在一个教会共事，又成为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以姐妹相称（王姨1896年生）。巧合的是，楼下邻居是牧师段大经（1908年生）一家人。然而，正是这种“相邻”为陷害顾美箴埋下了伏线。yibaochina.com
这栋围墙环绕的小洋楼，丹麦小姐郭慕深曾在此办公。她走了，孤儿们也被“搬家”了，这里便沉寂下来。然而，很快，便是风雨交加了。yibaochina.com
在教会，无论是打“右派”，还是抓“反革命”，这一切虽说是中共的运作，但离不开“进步的教徒”的为虎作伥。顾美箴的受难，主要是主内姊妹的“告密”，尤其是那两个“邻居”的上下“夹攻”。下面的“证实材料”（顾美箴刑事卷宗1959年第277号，简称卷宗），足以暴露什么是“背主卖友”——yibaochina.com
证实材料yibaochina.com
顾美箴因反党反社会主义于1958年1月间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仍然顽固坚持反动立场，不肯彻底改悔认罪，重新做人。约于1958年7月间，党和政府给她宽大处理，撤销她在教会的传教士职务，让她离开教会，予以回家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是她坚不搬走，在她住的屋里同个别教徒唱诗祷告，并且时常在刘有道家里暗中聚会。她既被撤职，不是传道员，就无权传道。所以，她不但违犯国法，而且，对教会进行反帝爱国运动做了不良的影响。她曾对曹凤盐（教徒）说，不仅安东教会冷淡，其他各地教会都不兴旺。这就是她污蔑我们政府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使思想落后的信徒对政府不满。顾美箴一贯拉拢落后信徒，打击进步的教徒，特别仇恨我和王淑桂（注：王姨），这说明顾美箴的反动立场。因此，请政府给她以应有的处分。yibaochina.com
基督教信义会东北地区理事 安东信义会yibaochina.com
牧师段大经（印章）yibaochina.com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卄十四日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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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麦传教士于承恩（ohannes Vyff 1870—1932）在1915年建成的安东基督教礼拜堂，图片源自美国南加州大学图书馆。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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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儿陷落井里了，牧羊人不去搭救，反倒落井下石。然而，令人惊奇的是，羊儿却并不惊慌。有人检举顾美箴在教堂被斗后，她說，大家斗我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想到耶稣在受审的时候，不是也一声不响吗……yibaochina.com
在法庭上，她也是安静而平和的。yibaochina.com
法官念了一段证词：她（顾）说，你看看张烈（中共安东市委书记），在逮捕崔先生（崔锦章）的会上，讲的多激烈啊，这样的“革命者”怎么上吊自杀了呢，可怜的是，从绳子上解下来，还被人扇了两嘴巴子……yibaochina.com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同情”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野心家、坏分子”（张烈时任辽宁省总工会主席）？yibaochina.com
顾美箴：你说的这些“词儿”，我不懂。崔先生被捕时（1951年），张烈在会上滔滔不绝的，叫大家和“反革命”划清界限，一心跟党走。报上说他“反党”，我感到很吃惊，也扯不上“同情”。我只是觉得人死了，也有尊严，何必还要羞辱呢 ……yibaochina.com
在庭审结尾时，法官和顾美箴有个简单的对话（卷宗《刑事审判庭笔录》摘录）——yibaochina.com
你现在还信不信教？yibaochina.com
信，我要一信到底，我所以不结婚，就是把我交给主了。yibaochina.com
几句话，掷地有声，震撼了许多人，无论是信还是不信的人。在百姓的眼里，她仿佛是个美丽的天使。但是，人们不免发出哀叹和责难：何必一条道跑到黑呢，彼得还三次不认主呢。也有的说，一个女人何苦这么要强呢，难道“信”能当饭吃吗？你要去坐牢，可撇下一个小女孩，孤苦伶仃的，怎么活呀？yibaochina.com
开庭后，即以反革命罪判刑十年。yibaochina.com
当夜，顾美箴跪下来为小星祈祷，眼前是黑洞洞的铁窗，而头上的天空却是无边无际的……yibaochina.com
附录：顾美箴判决书yibaochina.com
附录：1、关于顾美箴的判决书yibaochina.com
安东市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1959）刑字第277号yibaochina.com
本院于1959年11月21日由审判员李殿庆担任审判长和人民陪审员谷源江、任淑华组成审判庭。书记员李宗信担任记录。在检察员代文华的参加下，在审判庭依法不公开审理了受审人顾美箴反革命一案。yibaochina.com
查受审人顾美箴 女 44岁 小资产出身 汉族 辽宁省凤城县人 现住安东市元宝区青龙街5组157号 无职业 无前科yibaochina.com
本案业经本院审理完结，现查明：yibaochina.com
被告顾美箴，自幼受帝国主义宗教的奴化教育很深。于1941年在青岛信义神学院毕业，历任女子中学教员，青岛信义会传道员，信义中学教员等职。1950年至1958年来我市任基督教信义会传道员。由于，被告解放前多年受帝国主义的奴化教育，养成彻头彻尾的洋奴思想，积极为帝国主义效劳，忠实于敌人，因而，解放后不仅不声讨帝国主义在中国利用宗教统治奴役中国人民的罪恶活动，反而坚持其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立场，仇视人民，一贯的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于1957年末当基督教整风之机大肆向党进攻，辱骂我党领导，破坏宗教三自爱国运动，被定为极右分子，故给予开除传教士职务之处分，搬出教堂之外，由群众监督参加劳动。至此被告本应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被告则相反的由公开转入秘密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其主要罪恶如下：yibaochina.com
1、进行反革命造谣破坏，污蔑我党各项政策。如被告被定为右派分子开除后，从1958年5月至1959年5月间先后针对我人民公社，解放妇女参加劳动生产，勤工俭学，深翻地等项方针政策进行大肆造谣污蔑，企图达到煽动群众，使落后信徒对我党不满之反革命之目的。yibaochina.com
2、以宗教为掩护，非法进行秘密传教活动。如被告被开除传教士职务后，已宣布不准再传教，而被告竟私自网络教徒10余人在其家与道徒刘有道家利用圣经等书中某段词句向教徒们散步毒素，污蔑党的方针政策和造谣破坏，情节十分阴险恶毒，企图借此煽动道徒对党不满，以达其反革命之目的。yibaochina.com
3、借传经讲故事辱骂我党和给青少年灌输反动思想，企图使青少年和我党闹对立，借此进行反革命活动。yibaochina.com
上记事实，经审理属实，并有证人证实。yibaochina.com
查被告顾美箴，解放前一贯忠实的效忠帝国主义的宗教侵略事业，奴役中国人民，解放后仍坚持反动立场，坚决与人民为敌，披着宗教的外衣进行反革命造谣活动，情节严重，应予重处。故本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10条3款及16条比照第8条之规定精神，依法判处被告顾美箴有期徒刑10年。刑期由1959年9月30日起计算之。yibaochina.com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后第二天起五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安东市中级法院。yibaochina.com
审判员 李殿庆yibaochina.com
陪审员 谷源江yibaochina.com
任淑华 yibaochina.com
安东市人民法院（印）yibaochina.com
1958年11月21日yibaochina.com
本件核对与原本同书记员 李宗信yibaochina.com
注：1986年11月20日，经丹东市元宝区人民法院再审，判决撤销原安东市人民法院（59）刑字第277号判决，对原审被告人顾美箴宣告无罪。yibaochina.com
1979年1月20日，中共丹东市统战部下文“对顾美箴错划右派的改正意见”。 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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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个用生命演奏的大提琴家，为了琴声的完美，呕心沥血，以至命薄如花。熟知顾美箴的人说，以她的虔诚和刚烈，在狱中是难活长久的。果然，不到一年（1960），一天早晨，她没有爬起来。这是屡见不鲜的，因为，那是一个饿殍遍野的年代。yibaochina.com
这年，小星该上学了。小学都是走读生，也就是说，学校既没有宿舍，也没有食堂。虽然，小星没有流浪街头，仍住育婴堂，但谁来为她烧火做饭呢……yibaochina.com
一天傍晚，小星推开屋门，一种诱人的焦香扑过来，她像一只饥饿的小猫，睁着一双大眼睛。忽然，出现一个白发老奶奶，拉她坐在炕桌旁，碗里是冒着热气的豆腐汤，盘子里摆着火烧，仿佛在童话里。小星问，你是谁呀？孩子，我是奶奶呀！奶奶？是啊，说着，她把女孩搂在怀里，女孩的两只小手勾住她的脖子，哭了起来：奶奶，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梦见你了。祖孙俩紧紧地搂在一起，泪如雨下。奶奶，你再也不要离开小星星了，好吗？好的，孩子。奶奶，我再也不是孤儿了吧。是的，祂说了，我不会撇下你们为孤儿。祂是谁呀？——天父啊。yibaochina.com
小星感到神秘而奇怪，因为，妈妈也说过这句话，可还是撇下了我。而且，她自己也被撇的远远的，一个寒冷的地方。好在小星有了相依为命的奶奶，虽然，衣食困乏，却也穿戴整洁，也没饿过肚子。尽管，她还是一个不会忧愁的孩子，但在晚上，偶尔，她的眼里也会流露出忧伤。这时，奶奶把她搂在怀里，望着天空，说，你看，所有的星星都朝你笑呢。yibaochina.com
然而，她似乎发现了躲在云朵里的狡黠。于是，她紧紧地搂着奶奶，害怕她离去。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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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夏，天津老西开教堂，见于网络。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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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夏天，奶奶“离家出走”了。在炕桌上留下了一份简短的信，大意是：奶奶要出一趟远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去“绸校”住些日子吧，一切安排妥了。不论在哪里，奶奶都要天天为你祷告，相信天父，不会抛下我们的。yibaochina.com
小星泪眼模糊地看着信，离别终于发生了，妈妈走的时候，也说是出远门的。yibaochina.com
次日一早，她便打起背包去了绸校。奶奶没有说找谁，只是写了宿舍的房号。从此，这里便成了她的“栖身之地”。育婴堂已经不能回去了，因为，她走后，家就被“主内姊妹”抄了，而且，贴出了“布告”，说奶奶是“丹麦特嫌”，且已被遣送原籍（农村）。一夜之间，小星又成了一个孤儿。但她知道奶奶遇到了逼迫，所以，只能在痛苦中去爱。yibaochina.com
这时，一个“大姐大”鼓动她起来革命，“与上帝宣战”。于是，串联了附近的小学校，在姐的帮助下，一呼百应，成立了战斗队，属于“红联”（八三一）麾下的红小兵。随后，便跟着参加了一件惊天动地的造反。yibaochina.com
那天，小星一群孩子跟姐来到了学校对面的小山上，这里是基督教墓地。同学们读完了语录，便挥锹扬镐，掘坟鞭尸。这种令人震惊的场面，小星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她发现有两座矮小的坟墓，墓碑上也刻着十字架，下面便是英文字母，大概是名字吧，再往下就是数字了。这是两个夭折的丹麦儿童，把孩子遗留下来的爸妈，何曾想到后来的事情呢。yibaochina.com
捣毁了基督教墓地后，开始了游行，队伍前面有一辆平板车，拉车的是一个瘦弱的老头，他身着黑色长袍（牧师服），不同平常的是，一根绳子两端系着白骨，上边还沾着泥土，挂在他的脖子上。小星见过这位老人，他是教会的老牧师（陈景升）。而那白骨，听说是最早来安东的丹麦牧师（于承恩）。更加荒诞的是，板车上竟然坐着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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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中国黄土地的丹麦儿童坟墓，已被毁灭。图片提供者大孤山民间史学家王维刚先生。yibaochina.com
参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一）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二）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三）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四）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五）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