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歪脑

撰文:Sharon  / 摄影:受访者提供

1月13日的台湾大选,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如今大选落幕,台湾再次回归民主社会的日常。歪脑连线几位长期关注台湾的知名人士,请他们讲述本次观选见闻,与台湾的渊源以及各自的思考。

周锋锁:台湾的民主细节,这次应该被全世界看到了

(周锋锁:1967年出生于中国西安。1989年天安门学运领袖,人权活动家。)

周锋锁在台中的列侬墙边

1月14日凌晨,大选落幕后的午夜两点,周锋锁骑自行车路过台北饶河夜市。在一家尚未打烊的大排档里,他点了烤鱼下巴,炒蛤蜊以及羊肉串,发现这里的食物,“新鲜美味超过纽约的正餐餐馆”。

“如果在全世界要找一个美食荟萃又便宜的地方,那一定是台湾了。”周锋锁说。此次在台湾停留十余天,他说自己的体验比过往的每一次更为“强烈丰富”,新领略的美食美景便是重要一环。

2023年12月28日深夜,周锋锁从纽约搭乘飞机前往台北。当天下午,他在纽约参加完时代广场“大荧屏投映刘晓波巨幅头像”的活动,然后就赶去机场候机。这天,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的68岁冥诞。

从1995年离开中国至今,周锋锁在美国已生活近30年。作为著名的人权活动家,这是他第六次到访台湾,也是第三次近距离观察台湾选举:前两次分别是2020年的总统与立委大选,以及2022年的市县长选举。

这次观选,他特意早到几日,在台湾迎接新年。原本计划环岛游玩,但行程不凑巧,大部分时间就呆在花莲,却收获了意外的惊喜:元旦这天,在花莲穿行热带丛林,沿河谷逆流而上,看到大山深处的原始森林,没有任何污染的碧绿溪流,寂静中还有猿啼。大约一周时间,他流连于花莲的山水,还去了海边的原住民部落,品尝了阿美人的美食,那是最为质朴简单的饭菜,却十分好吃。

元旦当日,周锋锁在花莲品尝当地部落美食

“台湾之美太吸引人了。”周锋锁说,他以前主要是观察台湾政治以及公民社会,这次,近距离接触台湾山水,内心颇为震撼。

但毕竟观察选举以及深入理解台湾的民主,才是此行主要目的。从1月8日开始,周锋锁和一帮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察者们,便投入了紧张的行程。除了观摩选战,看各党的造势大会,扫街活动等,也深入到一些历史肌理处,试图寻找台湾民主的精神源流。

老家在西安的周锋锁,特意到台北的“西安街”一游

在宜兰的五结乡,他参观了林义雄故居,即现在的慈林基金会和相关组织。林义雄是台湾民主运动的先驱,作为政治犯入狱,家人又惨遭灭门杀害。但他始终坚守非暴力原则,后半生积极推动建设民间社会,为台湾的民主成长提供了力量来源。这一点让周锋锁尤为感动。

“看了林义雄,深感台湾民主的来之不易。民主不仅是一个奋斗牺牲的过程,更宝贵的是如何在苦难中重建。他在家人被杀的情况下,依然倡导慈爱,宽容,这样的精神,也是台湾今天民主的基础。”他说。

在台北美术馆,“八九六四资讯展”刚刚结束,展出了很多珍贵史料。周锋锁请台湾本地的朋友帮忙,买到了一本旧书《血与火的真相 1989中国大陆民主运动纪实》,交给学者吴仁华做“六四”研究,巧的是,随手翻开一眼,竟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仿佛这书就在等着我翻开。”

而大选期间,台北中正纪念堂正在进行双展,左面是“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右面就是”自由的灵魂VS独裁者“,内容是台湾民主先驱郑南榕的悲壮故事。

在一个现代民主的台湾,无时不刻能触摸到历史的纵深处,以及与当下的真实联结,这让周锋锁非常感慨。

以下是他对歪脑的讲述(经作者整理):

1月10日这天在台中,我们拜访了两家民间机构,一家是“好民文化行动协会”。这个名字来源于郑南榕的说法,“我们是小国小民,但我们也是好国好民。”这是一个致力于推动公民自治的民间组织,成立于2016年,扎根在台中。他们自己的网页上写着:今天面对台湾新的政治环境,除了民主选举,人民该如何继续前进?他们给出的办法是:开启新的文化行动,转化对政治生活的想象,提升公共事务的思辨与讨论层次。

台湾的民主理想,必须有一个更有力的公民社会来撑起。“当台湾的公民社会土壤厚实,我们就是好国好民。”这样的情怀让人感动。

我们还参观了另外一个小党,叫“小民参政欧巴桑联盟”。接待我们的林诗涵,是一位非常热情的女士。这是一个很有台湾特色的地方小党,2018年出来的,由地方上的妈妈们组织,大部分议题都很local。相对那些大党来说,她们募集到的钱很少,一年开支也就400多万台币,但最有效地利用了资源,上一次大选,她们得了2.7%的票。欧巴桑的志工和党干部都很投入,大部分是40岁左右的女性。她们将来如果能进入议会,就是台湾第一个真正草根的女性政党。从欧巴桑,你能看到台湾作为一个公民社会的多样性。

“小民参政欧巴桑联盟”是扎根台中的一个小党

小民参政欧巴桑联盟的宣传页

参观完政党,好民协会的执行长带我们来看列侬墙(台湾译作连侬墙)。世界上只有很少的地方,有列侬墙,这里就有一个。这里是市区最繁华的地段,人来人往,当时基于支持香港反送中而自发建起,一直有拆除的声音,但还是保留了下来,多亏好民协会的持续维护,才成为一个纪念地。

台中的列侬墙,成为一个支持香港的纪念地

好民协会作为一个完全民间的组织,基于草根,对中国的人权状况非常关注。他们关注香港,每年纪念“六四”。有个香港来的朋友,带着一个“时代革命,光复香港”的横幅,在墙边展开,同行的另一个香港朋友忍不住在墙下哭泣。那一幕,让人禁不住也要流泪。可能没有人像他一样沉痛地认识到,香港的经历,是如此重要。大部分人对此并没有切肤之痛。

这次观选,感觉比四年前的人更多,也能看到国际社会对台湾的选举非常关注,台湾人自己反而没有那么紧张。我印象最深的是,现场开票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全程监督开票的每一个细节。开票的视频,在推特上流传很广,台湾的民主细节,这次应该是在全世界都被看到了。

这次观选还遇到一个插曲:1月10日下午三点,我们正在一个机构参观,突然所有人的手机都开始报警,有人说这是空袭警报,大家一时间都很紧张,接着又来了疏散信息,但我们当时就是在地下室。身临其境,算是感受到了台湾面临的一种威胁。听台湾本地朋友说,这种用手机发送警报的情况也是第一次,所以也是少有的经历。

闾丘露薇: 好的新闻总是有读者,看到台湾媒体人的努力

(闾丘露薇:著名记者,曾采访伊拉克战争。2015年到宾州州立大学攻读博士,2018年到香港浸会大学新闻系任助理教授。)

2024年1月7日,闾丘露薇和学生从香港启程前往台湾采访大选

1月13日下午,台北大同区建功里第232号投开票所内,开票正在紧张地进行。一位市民因不满意话票员读错了总统候选人的名字,大声喊叫起来:“专心!专心!”在这里来采访的学生拍下了这一幕。

学生们来自香港浸会大学的新闻学院。这次浸会大学有100多名学生来采访报道台湾大选,作为浸会大学教新闻的老师,闾丘露薇是指导教师之一。1月7日她和其他老师带领学生从香港启程,一直到大选结束,接连7天,学生们白天采访各种选举活动,晚上回来就发出报道,一丝不苟,很认真也很辛苦,但也学到了很多。

香港的新闻学院学生到台湾采访大选,这是近年来形成的一个传统。但这次来的学校不多,只有浸会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两所学校新闻系的学生。在闾丘的观察里,这次到台湾采访的香港记者很少,或许是因为受国安法的影响,大家都有点“拿不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学生的作品被多家媒体使用,一些报道被雅虎香港使用,这让学生们积极性很高。学生中一部分用英文报道,也有一部分用中文报道,大部分学生都是第一次来台湾,感受颇为新鲜。除了大选本身,学生们也自己找角度,报道“首投族”,LGBT人群等等议题。报道除被外界采用,每天发在校园的广播网以及一个叫“TheYoung Reporter”的网站上。

闾丘露薇和新闻学院的学生参观台湾的独立媒体“报道者”

作为著名的“退役记者”和大学老师,这是闾丘露薇第二次带学生来采访台湾大选。上次她带的是研究生,观选为主,这次主要是采访,看到学生们在校园里做直播,被别人称为“实力最雄厚的记者团”,她也很开心。大选结束后,在和学生们分享时,她说,最好的方法,还是多和在地的人聊,多亲身体验各种竞选活动,另外就是要抓住机会,近距离和候选人接触。

2024年1月7日,闾丘露薇和学生从香港启程前往台湾采访大选

以下为她对歪脑的讲述(经作者整理)

我们1月7日从香港出发,到台湾后就和学生们去了高雄,台南,正好三党都在举行大会,在高雄正赶上赖清德的车扫,就从我们跟前经过。

投票前,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和出租车司机的聊天。当时我比较吃惊,因为我遇到的人都说要投柯文哲。正好有造势大会,我去看完国民党和民进党的,也去了柯文哲的现场。

对于民众党,我直觉很像当年我采访民进党,看到他们刚冒出来时的感觉。在高雄,我看到一家大小,推着婴儿车来支持柯文哲,能发现支持者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柯文哲支持者。(AP Photo/Chiang Ying-ying)

此前我曾和一些政治学者交流,他们都认为柯文哲没有影响力,但我根据现场观察,在大选前发了个推特,大意是这让我想起2016年看美国大选,大家当时都觉得川普没有希望,但其实只要走出我居住的宾州,就会发现都处都插着支持川普的旗子。可能研究学术和自视比较精英的人,往往会比较“离地”。我在看民进党的聚会时,有点感觉到民进党“也老了”,毕竟它已经成为执政党,成熟了,也有建制了。民众党组织规模不大,没有什么名人,但里面的人“投入感”非常强烈。民众党的追随者把自己叫小草,有刚刚新生,萌发的感觉。这种从下往上参与的新生的政党,都是一样的。

今天投票结果出来,发现和我的预想差不多。关于第三党,虽说四年前也有亲民党出现,但亲民党也是老人党,得票率只有7%,可以忽略不计,这次不一样,从此台湾可以

说是三党鼎立。也许有些人不喜欢,但新的政党出现,对台湾民主是好事,这样也会逼着老的政党改革和进步。

今天(1月13日)我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他说他会投给柯文哲,我问为什么。他说,未来属于年轻人,既然年轻人喜欢这个人,管他好不好,我们就让他试试喽。

很多人批评年轻人,说这些民众党的支持者看不到大局。比如民众党甚至都没有自己的架构,自己的班子,柯文哲也没有全国性的执政能力,为什么要投他?但台湾有趣的一点是,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自己做决定。这就是一个成熟的民主社会。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当民主成熟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就算选了一个外界认为不怎么样的人,也不会坏到天会塌下来。不就是浪费了四年的时间嘛,这也是大家为选择付出代价,不喜欢,再选下去就是了。

另一个发现是,说起台湾,很多人都习惯从大陆角度考虑问题,但这些问题,可能人家并不在乎。在地观察你会发现,很多人关心的还是楼价问题,年轻人的就业问题。和“武力、和平”的视角相比,其实在台湾,人们更在乎的是和自己生活关联的事情。非要说中国议题,侯友宜主张的“开放大陆学生工作”,可能比“武力攻台”更容易造成恐慌。因为这更容易实现,也会给大家的生活直接造成影响。

我遇到很多民众,大家都说,2024年是台湾的关键年,还是很积极参与投票的。这次投票率没上次高,但也不低。上次可能是因为有香港和韩国瑜的议题。这次香港议题没有人在公开的场合提。主要提的还是反贪腐,内政民生的政策,还有死刑问题。

我从2004年开始报道台湾大选,20年了,很多次选举我都会去。我感觉到台湾的民主越来越成熟。以前因为政见不同,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如今经过这么多年,都会尊重彼此意见,也会尊重不同的选择。

说到台湾的公民社会,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即便是在白色恐怖和没有空间的情况下,还是有很小的社会组织在那里存在,成为社会的肌理。我在给学生上“媒体和社会”的课时,台湾的民主转型,以及媒体扮演的角色都是不可避免地要讲到的内容。尤其会讲解严和转型期间,媒体扮演的角色,其实它们从1949年到1989年都一直存在。

现在大家说台湾的媒体或蓝或绿,在第四权力的角色扮演方面有缺失,但其实也一直有新的媒体出现。我们去参观独立媒体“报道者”,他们就一直在做努力。这次大选,报道者对三个候选人都提供了专访。

按说保持中立价值是所有媒体的追求,大家也应该都想访到三个人。可为什么这三个人都愿意让他们采访?至少是受访者认为接受采访不会带来恶性影响,相信它会持平,不会断章取义,抹黑自己。

报道者作为一家独立媒体,在台湾的环境下,靠捐赠生存下来,现在有40多个人,比较稳定,相对成功。就像它自己介绍的,今天,好的新闻还是有人看的。大家并不讨厌新闻,有人期待看到好的新闻,对好的记者也是有期待的。当然,大的环境还是要有新闻自由,独立媒体才有可能成功。

如果有新闻自由的环境,一家媒体虽然有倡导性,但不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当事者,

或者和某些价值拉得很近。就像我们讨论的,社会运动中的媒体,或者想推动一些事情,但记者不能成为当事者本身。

贾葭:疫情之后重返台湾,我不是来观选,我是来看朋友的

(贾葭,作家,记者。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就职于新华社、凤凰卫视、腾讯网等,现为东京大学客座研究员。著有《双城记》、《摩登中华》等作品)2024年1月7日

中国资深媒体人贾葭。(RFA)

近年来旅居日本的作家贾葭,1月11日启程前往台湾。“出发之前,朋友们的饭局都安排满了。”他笑着说。疫情三年,台湾也关闭了三年,这次大选,“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到了台湾。”

贾葭曾是大陆最早报道台湾的记者之一。他回顾说,自己到台湾大约至少有20多次了。2005年,贾葭开始对台湾议题产生兴趣。那时因为连战“登陆”以及《反国家分裂法》出台,加上当时的媒体环境比较宽松,台湾成为媒体“焦点”,贾葭开始给中国周刊写关于台湾的评论和分析。

2008年3月,贾葭第一次到台湾观选,当时选制还没有改革,投票日是3月19日。那以后到2012年,2016年,他都曾到台湾观选。2019年8月10日,还来台湾看了周慧敏的演唱会。2020年大选,他买好了机票,却发现病毒(后知道是新冠)已开始蔓延,就取消了航班。回忆起第一次到台湾的情景,贾葭说还是满震撼的。台湾的民情之美,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是一个好社会的样子。

他也记得,第一次抵达台湾的当天是2008年的3月15日,那也正是拉萨“314事件”发生的时候,到台湾后,他才发现,不少的记者朋友都去了拉萨,或者正在成都转机,等待去拉萨。那次,他买了很多关于西藏的书,这也成为他去了解西藏的开始。“台湾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窗口:我突然知道了很多原来不知道的事情。”

以下是贾葭对歪脑的讲述(经作者整理):

昨天到民进党总部观选,发现这次民进党得票是历史上第二低,不算大胜。第一低是2008年,谢长廷那次,只有540万票。这次看来,理论上柯文哲没有分走绿营太多票。

回想起来,我2008年第一次到台湾时内心还是很受冲击的。今天我还在饭桌上和朋友分享。我记得是在台北车站,我的台湾朋友遇到一个50多岁,拎着白色饭盒的男子,朋友和他打招呼:“陈部长,下班了?”我还很奇怪,心想是什么部长?问了才知道是经济部的副部长。我问:你要坐地铁吗?他说,是啊,我们台湾,只有部长以上的才会有车,其他人都要坐地铁,和你们大陆不一样。我说,大陆只要是个村长,都配车啊。结果对方说了句,“那不就是我们不愿意统一的原因嘛。”我一下子无语。

那是我到台湾那第二天发生的故事。听这位副部长讲自己下班后要去接小孩,坐三站地铁,转两站公交,才能到家,”上班很辛苦“。我在北京住那么多年,从没见过官员是这样的。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个体制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官员的约束。

另外,因为我是第一次来,给台湾朋友带很多礼品,装两个大行李箱。坐大巴排队时,司机看到我行李多,就主动过来帮我。我去坐地铁,拖着沉重的箱子,就听到身后很清脆的国语,问我要不要帮忙,一看原来是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帮助,其实我在中国很难见到。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有人情的,或者说是有爱的社会。

在台湾,人和人之间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习惯鞠躬点头。我去便利店买东西,店员找钱时竟然也给我鞠躬。我当时没去过日本,还以为这是我大中华文化礼仪,后来才发现这一点和日本更像。可以说,这是我心目中比较期待的中国的样子。那次呆了10天,我很震撼。当时都谈公民社会,奥运会也快开了,大家对中国的社会转型有期待,我开始拼命寻找各种在大陆看不到的书和报纸,和台湾各行各业的人聊天。也体会了台湾的资讯发达和自由。

没来过台湾之前,我就给大陆媒体写过“开放报禁二十年”的报道,是和台湾朋友合作的。我是了解一些台湾解除报禁后的资讯开放状况的。

但亲身在台湾,也理解了什么是“茶壶里的风波”,电视新闻上什么都有。记得当时已经三月,女孩子穿UGG的棉鞋,脚上感染了真菌,不知道哪个电视台,就买了三双棉拖鞋,让三个女生穿一双做实验,从50分钟到150分钟,电视就那样一直对着脚拍。我当时想,台湾媒体好无聊啊。后来看多了知道,在台湾,只要这事情有人关心,他们就会去报出来。也能想见,这样琐碎的事情都能报,大事更不必说了。

我也去了故宫参观。到南港去参观胡适墓,以及胡适陈列馆,能感受到台湾和大陆真实的连接是什么,但也能感受到真实的断裂是什么。那时候开始思考中国和台湾的问题,得到很大启发。

这些年在日本,经常有人讨论,台湾更像日本,或者是更像中国?这是没有答案的。但其实我在日本住久了,就发现,在生活的各方面,日本和台湾都是很像的。事实上,台湾的很多现代化的基础设施都是当年日本留下来的。

我过去没有注意到,直到自己在日本生活,才开始真正意识到这一点。记得马英九当年的国际记者招待会,我还是第一个提问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当时发布会的房间很小,新闻发言人不小心踩了我一脚,可能是他比较内疚的缘故,提问时指了我第一个发言。我当时代表凤凰周刊问了两个问题,大概一个是他当选后两岸政策的主轴是什么,第二个问他是否会过境美国,他都做了回答。第二天好多报纸都拿这个做头条。

马英九当时脑子还蛮清楚,这次大选他的言论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觉得是他的年龄问题,他的身份认同还是个中国人,而且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他到这个年纪了,有点着急,也可以说对此是有执念的。

2012年,我在板桥民进党的场子观选。我记得,开票时大家哭得一塌糊涂。蔡英文当时在做小额捐款,助选的年轻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小猪存钱罐,下着雨,又冷,大家都哭。我看到吕秀莲哭着过来,就冲过去问她怎么看,听她说了几句。

2016年我刚辞掉了腾讯的工作,自己来看选举,当时大陆已经没有媒体报道了,有人让我写一篇,我说写了也发不出来,因为民进党赢了。中国的媒体环境变化太快了。

这次到台湾也看到一些变化。过去大家一直提到中国对台湾的风险,原来都没有被当作正式来谈论,而现在这风险就变得很真实。

我来之前预测了一下民进党得票率是39%左右,开票是41%左右,没有太多惊讶。年轻人投给柯文哲,我也能理解,他们今年二十岁刚有了投票权,从十二岁懂事到现在,民进党都在台上,自然看烦了,要再选一个,但肯定不想选国民党,那就只能投柯文哲了。这都是说得通的事情。

台湾的政治越来也成熟了。我第一次来看的时候,是第二次政党轮替。按照政治学的说法,实现两次政党轮替的地方,已经建立起比较成熟的民主体制。到2016年,台湾民主应该就是很稳定的了。

我记得2012年,蔡英文一看票数低,就表示选举失败,表示认输了。这就是民主政治最重要的特点,权力的交接是平稳的。一些刚开始选举的国家,往往会出现不承认选举的情况,上街啊啥的,否认选举的有效性。台湾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执政党和在野党的权力交接一直是很顺畅的。可以说,换届换官员,已经很平稳,不会对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发生影响。

也不会出现有人质疑选举不公,或者质疑宪法。台湾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在法制上和框架上是很稳定的。虽然宪法是1949年前在大陆制定的,但既然民意代表认可,那么从上到下就认可尊重。可以说,如果没有中国因素,台湾一定是一个民主的模范生。

关于投票,台湾要求回原籍,带身份证投票,而且盖章。包括唱票计票,流程虽然比较原始,但挑不出毛病。一开始有人说台湾效率太低,但四点投完票,八点多结果也就基本出来了,可见流程设计是合理的,开票也是原始而比较有效率的方法。这些年,包括整个选制的不断修正完善,从九合一到七合一,再到三合一,他们一直在调整不合理的地方,尽量让这个选制变得舒服。

我常说,我这次不是来观选的,是来看朋友的。疫情三年,台湾封闭三年,媒体没有集中关照台湾的机会。上次选举,刚好是疫情刚开始的时候。这次许多海外自媒体来了,组织了很多观选团。我在东京很少见的朋友,在这里见到了。

台湾第一次直选是1996年,到现在共28年的历史。一个国家的民主化探索到这个程度,算是快的。英国从光荣立宪到上下议院稳定,包括美国的历史,不都经过一二百年的过程?

而且台湾是直选。我看到台湾人非常珍视这一票。因为个人对这个国家是有发言权的,只要和身边的朋友一起投一个人,在关键的票数上就可能改变。直选让公民的责任感和权利感比较强烈。因为他手上的的票是真的可以决定这个国家的走向的,这个国家和我是有关系的。总而言之,在台湾,投票不是虚的符号,而是让人能真实感受到的和它连接的东西。

我还有一个感受,在台湾,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投票,政治的讨论也不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问题。我昨天去按摩脚,看到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按摩店打工,听他滔滔不绝讲大选的事情,头头是道,十分精彩。他看起来文化程度也不高,当时刚开票,媒体分析还没出来,我很惊讶他的分析。我想是因为他投过很多次票,见过很多。事实上,他从陈水扁时代开始投票,蓝绿都投过,每一次投票,都让他对这个国家的政治多一分了解。这样,通过思考这一票投给谁,他就介入了国家政策。他得思考这一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会从自身利益去考虑国家政治。这样,个人利益和国家政治,通过选票连接在了一起。孙中山说政治即众人之事,所以民主国家普通人对政治的了解,和非民主国家是不一样的。

我想,台湾人的政治素养就是在日常对选举和选票的思考中形成的,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养成对政治事务的思考和介入,政府就不敢乱来,因为不好骗嘛。所以民主国家对人民的素养有非常正向的作用。

张伦:   历史的纹路不断闪回,此次台湾之行多了一种纵深

(张伦,1962年生于沈阳。社会学者,法国赛尔奇·蓬多瓦兹大学教授,为多家重要的国际和港台华文媒体撰写评论文章。著作有《后毛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转型中的中国 》等。

社会学者张伦。(张伦提供)

2024年1月4日,张伦从巴黎飞到台北,开始2014年台湾大选的观选之旅。作为社会学学者,他关怀各种政治社会议题,是著名的华人公共知识分子,台湾也一直是他心念所系。“从1992年第一次到台湾,我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到台湾了。”他笑言。

多年来,台湾政党轮替,各种市县长选举,张伦都曾近距离观察。台湾民主演进到今天,一切都行礼如仪。这次大选,开启全球60个国家选举的第一场,全球关注,他也不例外。但在他看来,这依然是一次正常的选举。

更多的感慨来自选举之外。1月15日,开票之后的第三天,台湾民主开拓性的英雄人物施明德去世,台北101大楼上不断闪现对施明德的纪念。而他又恰在前一天去了景美人权中心参观,历史的纹路不断回闪,竟让这次台湾之行多了对历史的纵深感。

以下为张伦对歪脑的讲述(经作者整理):

我在1月4号到了台北,5号和朋友们吃饭,我就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的预判,我的归纳是:这次选举,绿营虽胜犹败,蓝营虽败犹荣,柯文哲则是虽败犹胜。待1月13日出来,果然情况差不多。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次民进党获胜,但退到了24年前的得票率,年轻人的选票大幅衰落,跑了几百万,立法院也没有过半,丢了第一大党的席位。这其实也是正常的,作为执政党,经过多年执政,就有了包袱,但也说明一些问题。蓝营尽管没有拿到总统,但成为立法院第一大党,立委选席大幅上升,如果没有马英九那一番话,很可能单独过半。这说明台湾人民一直试图改革再造这些党。这次有好几个年轻的立委当选,也说明国民党一直在努力自我更新改造。

我说白营“虽败犹胜”,意思是它几乎冲到了它能冲到的最高天花板。作为一个才成立四年的小党,得到八席分区立委,也得到相当的政党补助费,至少能维持四年政党的声音存续,避免了泡沫化的危险。当然将来会不会泡沫化不知道。我是在选前之夜,到凯道柯文哲的场子,看到年轻人直播,才突然意识到柯文哲有可能要冲到很高的位置,果然第二天证明了这个结果。这个不在现场看不到。那天晚上,我一出地铁,过了“二二八公园”,就发现走不动了,很多柯文哲的支持者。你马上可以判断,比预想的票要多50万到100万。我依然知道是民进党当选,但只有现场观察,你才能知道民众党有相当大的支持率。

选战本来偏冷,那一天突然热了起来。事实上,选战就像打仗一样,瞬息万变。当然有一些结构性的东西,影响力量对比,但有时候也会变化。本来蓝营在化解亲中亲共形象方面,已经做的很好了。结果马英九突然有那样一个采访,不决定根本,但至少让蓝营丢了一二十万票,两席立委,都很有可能。

台湾今后几年内政外交都会面临问题,此处不展开说。最重要的是,从选举能看到台湾民主的成熟,祝贺台湾走过这样一个过程,成为华人社会的骄傲。当然台湾也在发生变化,有一些东西正在生长着,这是观选很重要的感受。

1月13日当天,正是蒋经国1988年过世的日子。第二天,我们去了美丽岛大审的法庭参观,我原来去过,这次再去,看到施明德微笑站在法庭的照片,很感慨,因为知道他正生病。又去了蒋经国故居,在士林那边,开放不久。看到蒋经国生活的简朴,对待民众疾苦的发自内心的关怀。也看到他那张写着自己没做什么,不要给他写传记的批示。还是很感慨的,蒋经国最重要的作为是他下决心开放党禁报禁。

我们去的这两个地方其实是互动的。一方面,没有民进党前辈的抗争,台湾不会有民主,不会有今天。但一方面,如果没有蒋经国的互动,对台湾建设的铺陈,后期在政治建设方面的豁达——在很多人反对的情况下,他还是认为台湾应该走向民主。这是一个良性互动,朝野互动的结果,缺一不可。我原本就很感慨,昨天早上,突然看到施明德先生去世的消息,与一些老朋友谈起,大家都感慨万千。我也和施明德先生也见过面,难免陷入追忆之中。

可以说,这次参访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历史的这种沧桑感。后来座谈时我说,希望台湾朝野方面政治人物,理念可以不同,但要坚守自己的价值追求,保持人格完整,不要贪腐,在获取权力之后,不能做对不起前辈的事情。

施明德先生在生日去世,死于这次大选之后,我想也是一种召唤,召唤后来者不要忘记

历史,不要忘记民主的理念。他很了不起,很像曼德拉,一直抱着宽容和解的态度,这种胸襟,尤其是民进党主政人物不要忘记的。这是台湾宝贵的政治遗产和精神资源。而且,施明德当年是红衫军的总召集人,这样自己反自己的党,非常了不起。尤其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更要向他致敬。

我第一次来台湾是1992年,是一次校园之旅,如今整整30多年了。我一直在观察台湾如何演进,变化过来的,所以有一个纵深感,对台湾的事情能把握一下脉络,了解它问题的复杂和多面性。很多朋友,尤其是大陆的朋友,在看待台湾时,总是从自己的期望、好恶来看问题,甚至投射一些自己的想象,但不是从台湾自身的发展来看问题。

其实我们应该从台湾民主发展的角度来看,少一些投射和带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但理解台湾时,最基本的原则应该是:台湾的民主的健康发展,自由的价值,以及两岸的和平,什么样的局面,有利于大陆自由的发展。从这个角度看,就不会那么情绪化。

我认为,台湾的民主已经基本巩固了,政治文化都有巩固。和三十年前来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当时那种过度的激情,选完之后,有紧张的感觉。现在,投完票当天,大家该干啥干啥。可以说,台湾民主的基础和文化已经完全建立起来了,这是了不起的事情。我住的这家宾馆,有两个门开着,有客人要了披萨饼,专门在看选举,像看球赛一样。这就是现代政治生活成熟的表现。另外要说的是,台湾朋友比如接待团人员的热情,周到,贴心,都让人感动,这都是现代化洗礼后的好东西。

杨锦麟:台湾的民主之路走得越来越稳健

(杨锦麟,著名时事评论员、专栏作家。2002年加入凤凰卫视,主持《有报天天读》等节目。2011年出任香港卫视副总裁兼执行台长。如今在YouTube上主理“老杨到处说”频道。)

杨锦麟。(网络图片)

1月13日,适逢台湾大选投票和开票。从下午四点开始到晚上九时许,杨锦麟在自己的YouTube频道“老杨到处说”开通直播,一边直播开票情况,同时请来名嘴访谈,聊台湾大选。

1953年,杨锦麟出生于福建厦门。因为同说闽南话,作为一个资深媒体人,他多年来到台湾观察或采访,更多一层语言上的优势。说起和台湾的缘分,他说自从1991年第一次到台湾,已经是“N”次来台湾了。不过这次不同的是,他和浸会大学新闻学院的学生一起来。

说起这次他带的学生们,他说,很多年轻人只见过影视上的台湾,尤其大部分是大陆来的同学。他们带着很新鲜的目光,从夜市到中正纪念堂,以及很多地标,都要去看看。这种真正近距离的观察,一定会给年轻人带来深刻的印象。

杨锦麟说,他在浸会大学教一门课“大众传播的问题”,三年了,最后一个学期,学生不少。这个课试图教会学生辨识历史的真实是什么?课堂上会谈到大众传播在历史变迁中扮演的作用。从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国共两党的起家,到斯大林时代的宣传等,也包括当代的一些案例。相信学生们也能在台湾触摸到更多历史的真实。

1月13日这天的开票直播,他忍不住赞叹:“台湾的民主之路走得越来越稳健。”

杨锦麟回忆,自己最早到台湾的时候,还是李登辉时期,当时万年国会备受抨击。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观察台湾政治以及民主的发展。并且用“陈子帛”的笔名,在新加坡、香港等各地的媒体上发表关于台湾的各种分析与观察文章。

2007年时,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没有人会否认,台湾过去20多年的民主化进程,是华人社会首次未采用暴力手段完成政党轮替,但诚如很多观察家所指出,台湾的民主化只有选举,参与选举以及选举动员过程的所有形式,都充满政治激情和民粹滥觞。因为是媚俗的,因此所有人和既得利益集团在这条窄窄的单行道上一路狂奔,政治人物也只能在一个范围不大、色彩单调的舞台上重复表演。”

那时,杨锦麟注意到台湾的民主政治还存在很多问题。但随着2008年台湾顺利实现第二次政党轮替,到今天,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从那时起到现在,他一路一直观察,发现,“台湾的民主政治已经一路成熟了起来。”

这次,台湾政治第一次出现有实力的第三党。观选过程中他发现,三个党的造势都各有特点,但民众党的网络宣传很成功,得到年轻人的喜欢。显然,他们对选举的运作很熟悉,老外听到“冻蒜”,觉得莫名其妙,但在现场,就会产生有感染力的效果。

(AP Photo/Ng Han Guan)

他认为,在台湾,可以说选举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场狂欢,造势大会也是集体情绪的凝聚和释放,几乎形成一个产业链。这在其它的民主国家并不多见。在他的观察里,从早年为了选举夫妻离婚,街头打架,到今天每个人都理性面对结果,这是台湾民主成熟的标志。台湾的民主经验是非常值得珍惜的资产,是它的软实力。可以告诉人们,华人可以实现民主,民主转型也是可以不需要流血的。

他认为,就选举而言,台湾民众的自主性很强。选举过程中,外来的一些虚假信息等,其实对选举的基本盘不会有影响,也不会影响人们的投票情绪。此次在总统选举之外,他更关注立委选举。因为立委选举对总统选举的结果造成制衡,实现在野党对执政党的监督。在他看来,这个是更有看点的。

(受访者的观点与立场,仅代表个人,与歪脑无关。)


【转载请加上出处和链接:https://yibaochina.com/?p=252267
【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