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真正的民主应当建立在一种社会的普通共识的基础之上,即承认每个人都是一个价值主体,他们在政治上是平等的,作为个体的人的各项权利应当受到政府和社会的尊重。它是一种与人的尊严有关的价值,同时,它也是一种社会的心理结构,当人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任何状况下都应该摆脱恐惧的束缚,挺直腰杆做人时,那么,民主离我们的生活也就不远了。

  显然,这样的民主在社会主义的政治基调中是不存在的,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里面或许暗含了某种民主的成份,譬如,它声称自已是由“人民当家作主”的,但这只是在理论上假设的一种抽象原则,实际上公众并没有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合法途径,因此,在日常的政治实践中很难落到实处。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社会主义的全部权力运作始终处于一个自上而下的、等级森严的政党组织控制之下,它从一开始就将共产党的地位置于整个社会和公众的意识之上,这样,双方在现实中的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由一个极权制的政党组织永久性的垄断全部权力,并进而控制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社会制度,如何与它所声称的这个社会中每个人的权利都得到尊重,所有社会成员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平等这一民主的核心价值合而为一?反过来说,一个包容的、开放的、多元化的民主社会,怎么可能同一个集排他性、强制性和计划性於一体、要求所有社会成员对其效忠的独裁主义政党和谐共存?

  事实上,即使在共产党内部的成员之间,也很难说有民主的精神可言。在其中,上级与下级之间是一种赤裸裸的命令与服从的关系,党员与党员相互隔绝,他们之间的相互认同主要来自于其内部纪律的绝对性,并非出自独立、理性思考的自然结果,而像冷酷、冷漠、思想狭隘、缺乏同情心等这样的厌世情绪被掩盖在表面一致的幌子之下。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权力结构之中,他们生活的动力和终极目标并不是追求真理和正义,或者真正的生命智慧,而是更多地倾向于对权力的恋卷,有时甚至是恬不知耻的。一般来说,一位党员试图进入权力结构的核心腹地,通常要将其心智自我矮化到正常的思想水平之下,以一幅自我羞辱的伪饰面孔作为贿赂上级、获取其政治信任的进阶方式。在这种畸形的人类境况之下,我认为,民主的首要价值并不在于建立一个开放的、让政府权力受到约束的政治运作机制,或者创造出一种模范的生活方式,而是让人们从这种扭曲的心理状态下重新回归到一个正常的社会,回归到真实中来。

  我在某些事情上的认识是对的,比如,在如何看待“人”这一问题上,如果拿一位共产党的领袖和一位普通的农夫两者作类比,就能够发现很多问题,我认为,他们的共同之处远远超过彼此存在的差异性,他们都有许多类似的特征,比如,他们都是直立行走的,都由一颗头颅、一颗心脏、躯体、头发、骨骼、血液、手和脚这样的东西组成;他们都有相通的味觉感受,比如,糖是甜的,盐是咸的,而辣椒则是辣的,他们都会意识到石头是正常人的肠胃功能无法消化掉的东西;出于“人”的本能和受共同审美观念的影响,他们在大街上偶遇一位擦身而过的美女——很可能都会下意识联想到“性”的问题;他们偶尔都会有孤独的感觉,也许在某个瞬间都有作恶作剧的下流想法。在一个更狭窄的文化传承层面,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使用同样的文字,用餐时的餐具主要还是碗和筷子,而不是刀、叉、碟,都有端午节吃棕子的习俗,听说过嫦娥奔月的古老传说,懂得二十四个“节气”的道理。同样,因为他们都同属于“人”这一物种,两者都会有各自的缺点(乃至缺陷)和认知范畴的局限性,他们无法跨越生、老、病、故这样的人生历炼,当年纪老迈时,他们的头发都会发白,有可能牙龈还会松动,等等,总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真正创造出一个类似于人的“超人”或“非人”的新生物种。即便拿达尔文的进化论作为依据,也找不到理由让一位党的领袖和一位普通的农夫在“人”这一角色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从而为社会的等级制度打开一扇方便之门。正因为如此,我不认为这种超验的决定论是合乎理性主义的:它可以将某个人或政治组织拔高到“神”的抽象地步,而将别的人贬抑到一种“非人”的状态,同时还大言不惭声称这是民主的最高形式——显然,这些东西都是来自真实世界的经验,在一个声称由“人民当家作主”的先进制度略微敞开的门缝里,我们得以窥见一斑,在这条门缝的那头,存在着一个明显的悖谬。我认为,一个人的心智是否健全并不取决于外部意识形态的教条性规定,或者出自部门党委书记的年终考核结论,而在于我们每一个人内在的判断力,它只能依赖于我们每个人的良心和道德的自律意识形成,这种道德感的真实体验正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地方,它理应得到充分的显明而不是被人为搁置起来,比如,在如何对待“人”这一存在主体即我们自身的问题上面。

  在我看来,社会等级制度其实是一个非常荒谬的存在,无论它是以共产党的唯一政治组织的形式,还是以别的变相形式存在着。在社会主义内部,它仅仅为中央极权的独裁统治和旷日持久的领袖崇拜扫清道路,同时,将“人”这一角色引向一种非人化的状态,从源头上杜绝了进行民主实践的任何可能性。我不知道有没有一种真实存在的“民主主义的社会主义”,或者说一个没有等级观念的列宁主义政党是如何运作的?事实上,它要么是民主主义的,要么,它就是社会主义的,而我们希望达成的一种局面是——希望有一天,一位共产党的书记和一位普通农夫的日常交往不再受制于人为设置的等级鸿沟,换句话说,每一位普通的农夫都拥有和习近平先生同样的权利,而这恰恰是社会主义所不能容忍的。

2014年3月3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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